横眉将一九七八至一九八二年所写的二十一篇谈论绘画艺术的文章汇印成书，题为《从艺偶感》，要我写篇小序。

　　这些文章当年在《乡土》双月刊上发表的时候，我已经陆续读过了。那时并没有发觉到什么。这次重看一遍，却有了一个新的印象。我觉作者在写这一系列稿件的过程中，他本身在写作的学习上曾经有过不小的进境。

　　大概前期写的三几篇，如《漫谈艺术批评》、《艺术创作与现实社会》等，是属于一般的读书笔记。作者从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刘文潭的《现代美学》等书，累积了若干读书心得，于是加以排比，做些阐释，凑合成篇。由于缺乏一根思想的丝线来贯串这些资料，看来结构上稍嫌松弛，文意也不够明晰。其中《什么是现代画》一篇，写法上开始有了改变，内容略为清新一点，可以说是过渡期间之作。到了《自然与现实》以后的十多篇短稿，作者已取得了突破，完全摆脫了上述那种读书笔记式的写法。这批短稿的特点，是作者尽量畅抒己见，避免引经据典，却又言之有物。因而文章不但比较明快好读，同时也显出有了一定的见解；至少使我们知道了作者在艺术创作的问题上，究竟反对些什么？坚持些什么？有些什么看法或主张？

　　例如，在《自然与现实》中，作者反对画家“把客观事物原原本本地照搬”到画面上来，他主张画家应该“干预现实”，应该在作品中寄托画家的爱憎之情、是非之心、歌颂的或诅咒的态度。在《历史与艺术》中，他认为五十年代反殖运动时期，产生了不少有斗志、有艺术良知的画家，他们直接间接参与反殖斗争，把那宏伟的场面反映出来，为那大时代留下了可歌可泣的画页，也助长了本地人民爭取独立的气势；然而，“曾几何时，已经物是人非”，创作意识大大削弱了。再如，在《划船与泛舟》中，他反对某些人要求画家把作品当作调剂生活的艺术品来创作，他认为搞艺术应该“有方向与目标”，不是象引导游客泛舟西湖，而是象划船前进，带动观众朝向曙光透露的地方。诸如此类的文字，就都是观点鲜明，言之有物的。

　　我这么说，并不等于肯定橫眉的论调都是正确无讹的。艺术理论本来就是最富于论争性的东西。据我所知，即使是享有世界声誉的艺术理论大师，他们对于某些问题，直到近年来也还是在纠缠不清。那么，本地靑年，从艺之余，偶然发表一点议论，当然很难做到放诸四海皆准，完全无懈可击的。所以本书里面会有不少意见值得商榷，也就可以想见了。但我对艺术创作是门外汉，在这方面没有多少发言权，这里只能泛泛地谈论一点关于形象与思想的的问题。

　　艺术创作有一个定则，就是形象大于思想。形象是作品的主体，思想只是寓于形象之中，对于观众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而已。有了形象，才可能有思想；没有形象，思想就无从依附；形象如果不够活泼生动，其所含蕴的思想也不可能坚实有力。但是橫眉在谈画论艺的时候，却常常有意突出思想的地位，以致形象反而处于非主导的一面，这是稍微有些偏差的。譬如，在《划船与泛舟》一文中，他慨叹艺术已经“沦落”到被当作生活的调剂品，这就不无一点将形象与思想的地位主从倒置的意味。观众要求画家把作品当作调剂生活的艺术品来创作，我看并没有什么大错。这和小说读者、戏剧看客，要求小说戏剧作品提供最充分的娱乐性是一样的正常。画家供给观众的，本来就应该是一幅幅形象优美、足以怡情悅性的艺术品；观众要求的正是艺术品的这个主体。至于如何使到思想附丽于形象，两者又结合得好，如何使到观众在高度的艺术享受中对作品发生感情、受其感染，那是画家自己的事，或者是艺术工作者研究的课题。一般观众未必知道此中竟有这么多的学问，有的则对这些学问根本不感兴趣。如果画家反过来要求观众也应该有这种学问，或者应该有兴趣同画家提出创作的目的性、思想性的问题，这似乎是不大合乎情理的。

　　上举的例子，可能近于吹毛求疵。但在另一篇短文——《自然与现实》里面，作者在批评本地一些自然主义倾向严重的画家的同时，几乎把一般艺术作品都具有的认识意义也否定了，甚至连可以作为“历史的见证”的创作，也认为“价值将荡然无存”，这就显然值得考虑了。其实，作品的认识意义，自然主义的创作固然有一点，现实主义的创作却是更丰富，更值得重视的。况且，如果真的有什么画面能够作为“历史的见证”的话，那也就决不可能是属于自然主义的作品，而只可能是现实主义或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杰作。批评自然主义而至于连带否定现实主义作品的功能，那是未免矫枉过正了些，恐怕也非作者的本意。

　　还有一点可以在此附带一提的。美术史上迄今仍在高度发挥其认识价值的一些作品，如描写山光水色的展子虔的《游春图》、描写民情风俗的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描写豪门生活的顾宏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它们和近代的一些自然主义的绘画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它们都是不同程度的现实主义作品。这些作品本来也都是有思想、有倾向性、有好象横眉在本书中所强调的“干预生活”的激情的。只是时过景迁，在千百年后的我们看来，它们的思想内容已经不很重要，反而是认识价值与美学价值显得比较突出。这也是艺术创作形象大于思想的缘故。

　　我高兴见到横眉在撰写本书的过程中有过一段突破性的进境。我相信一旦他掌握了形象大于思想这一个艺术创作的特点之后，他的新著作会有另一个可喜的飞跃。

1986年5月月16日